“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並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於風沙中的瘢痕。”這是魯迅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時所寫下的一段文字。

中國人並不存在一種足以改變文化和思想,走向更人性社會的內部力量。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個人只有變成‘狂人’,才能真正抓住他所在的社會和文化的本質。正因為他覺醒了,他卻被這社會的‘正常人’指為‘狂人’。雖然狂人被描寫成一個特別勇敢的、敢於向整個社會挑戰的形象,但他同時也是個悲劇形象。他的覺醒使他變成無用,使他與社會其他成員不能溝通,他的批評也不能生效。這就存在著矛盾:不覺醒,不從社會影響下解放出來,就不能和吃人主義決裂;而一旦覺醒了,解放了,反而又使他無力改造這個社會和文化。”魯迅終生都沒有擺脫這種無所不在的“無力感”。他的心太累了。

盡管熟睡的人們把他當作可惡的驚夢者,“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魯迅本能地拒斥著“人”的命名,把自己比作狼、貓頭鷹、駱駝,正是這些動物的身上,他尋找到了一個更真實的自我。

辯證法是雜文的死敵。在一個辯證法被當作匾額高高掛起的國度裡,我很難看到有川菜麻辣味的散文。面面俱到,就好像要求一道菜同時具備川、魯、湘、粵各大菜系所有的味道。那麼,廚師只好什麼佐料也不放。在報刊上,大部分的文章都好像一個人寫的,甲與乙一模一樣,乙與丙大同小異,正如李敖批評台灣政界人士講話的方式:“他們除了各自發音上的不同,沒有任何內容上的不同,這是很可惡的。我們應該有表達個性的語言,但中國的官場和中國的黨棍政客們,都太缺少表達個人鋒芒和立場的講話,幾乎全都濫套。我們應該多鼓勵有個性、有所不同的語言表達。”無一例外地被戴上“偏激”的高帽子。

然而,在我看來,個性、智慧、想象力和創造力與人的年齡不僅不成正比,反而成反比。偏激是雜文的精髓,在我的心目中,專門用來形容青年人的“偏激”卻是一個褒義詞。“世故”的魯迅,有一顆青年的心,他的文章沒有一篇不是偏激的。錢理群、王得後兩先生在編《魯迅雜文全編》一書時,曾用否定性、攻擊性、偏激性、隱蔽性來概括魯迅雜文的特色,而論述偏激性的筆墨最多。魯迅說過:“以為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書,從每一個人看來,有是處,也有錯處,在現今的時候是一定難免的。”存在於偏頗之中,是真理唯一的存在形式。魯迅雜文中有許多全稱否定,如“中國”、“中國人”、“中國文化”、“儒”、“道教”、“老年”、“導師”等。用學者們的學術眼光來看,這些判斷大都是靠不住的。但魯迅不考慮結論的“永恆價值”,而追求“迎頭一擊”的殺傷力。正如只有霹靂閃電能劃破黑漆漆的夜空,也只有偏激的文章才能打破文明的醬缸,救出在醬缸中掙扎的孩子。魯迅斥責中國的“中庸”之徒及其攻擊偏激時,說:“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唯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他在《華蓋集》的《小引》中還說:“這裡面所講的仍然並沒有宇宙奧義和人生真諦。不過是,將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片劑,有時便都用筆寫了下來。”

“寫下來”的結局是引發一場接一場的筆戰。在一個“面子”王國,“面子”的價值遠遠高於真理。魯迅的雜文對事不對人,而且不像《紅樓夢》苦心設置“賈雨村言”(假雨村言),往往直接點名,即使是他尊重的老校長蔡元培、授業的恩師章太炎、好朋友劉半農、北大同事胡適,有他所不認同的地方,他也“不為尊者諱”地直接點名批評。於是,他人撰文攻擊他時常有“人格陰毒”、“思想偏激”之語。今人站著說話不腰疼,也開始“反思”魯迅的“不寬容”。先生真的“不寬容”嗎?我記得韓毓海曾在一篇文章中憤慨地反問:誰又寬容過魯迅?

生活在這樣的國度,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偏激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思考方式和言說方式。偏激是一條九曲回腸的山路,一般人是沒有膽量去走的。“要辯證地看問題,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風霜染兩鬢的老人們常說這句話。我卻想,道路固然曲折,前途卻未必光明。魯迅曾告訴他心愛的學生;“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常覺得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確偏向這做絕望的抗戰,所以有許多偏激的聲音。”我一向覺得,貓頭鷹及烏鴉的叫聲比夜鶯的歌唱更動聽。星斗一串一串地墜落,我甘做被大多數人厭惡的貓頭鷹或烏鴉,在那天邊的黑夜裡,發出嘶啞的聲音。摘自 http://www.epochtimes.com/b5/4/4/7/n50343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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