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前西伯利亞時期」的作品中,已經有了一些思想反省型的人物的雛形,
但這些人物尚不足以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明確地區別於其他小說而構成另一種獨特的類型,
也尚不足以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具有世界經典的意義。

38 富於意義的變化是發生在186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幾乎是在妻子瀕死的病床前寫出了《地下室手記》,
然後又失去了與之手足之情深厚並有共同事業的長兄米哈伊爾和朋友格裡戈裡耶夫。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中最不幸的一年。但也正是這一年形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前後期的一個根本轉折點。
托馬斯·曼說《地下室手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的轉折點,是他自身的一個突破。」39

  在《地下室手記》之後的長篇小說──《罪與罰》、《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主人公,甚至還包括一些次要人物就都是屬於思想者類型的人物了。

40 這些思想者的一個最明顯的特點看來首先是他們的非功利性,
他們不計算利害,不考慮得失,願為自己的思想付出代價,
願為之受苦,乃至犧牲自己的生命。

誠然,《罪與罰》的主人公拉思科裡涅珂夫殺死女高利貸者的一個直接動因是金錢的壓力,
是想發財而且馬上發財,而《少年》的主人公多爾戈魯基的思想也是一種發財的思想,
而且是要發大財,即要成為一個象羅特希爾德那樣的巨富。

但那是怎樣的一種發財的思想啊!
拉思科裡涅珂夫在拿到殺人劫來的錢財後幾乎立即就丟棄了,而且把自己的錢送給瑪爾美拉陀夫一家;

多爾戈魯基在陳述了他的發財思想之後,在他後來的全部行動中不再見對如何實現他的發財夢有任何的實際舉措。

而在他的陳述中,他也聲明他的要成為羅特希爾德決非是為了物質享受,
說如果那樣的話,「思想」的全部魅力,它的全部精神力量都將會消失,

41 伊凡·卡拉馬佐夫也是「不需要百萬傢俬而需要解決思想問題的那種人。」
他們實際上是把那思想本身看得遠比它們要給自己帶來的效果、好處更為重要得多。

拉思科裡涅珂夫後來承認他實際上只是想「試一試」他的理論,
他可能仍然是一個自我主義者,但卻不是一個功利主義的自我主義者,
他仍是為了自己,但不是為了自己的物質利益,
而是為了自己的思想、想弄清楚、想驗證自己的思想,他說:

  「……我幹那件事時,索尼亞,我想的並不是錢。我與其說是想錢,還不如說是想別的東西……現在我全曉得了……瞭解我吧!或許我決不會再犯謀殺罪了。我想弄清楚別的事情,正是別的事情在引誘我。那時我想迅速地弄清楚,究竟我像別人一樣是虱子呢,還是人。究竟我能不能越過障礙,究竟我敢不敢彎腰拾起來,究竟我是不是個發抖的畜生,究竟我有沒有權利……」

  「……聽著:我那時往那個老太婆家去,我只是去試一試……你可以相信這句話!」42


  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中的主人公,那些第一等的思想者幾乎全是如此,
全是為了思想本身而並非是為了思想所帶來的利益而思考,
這裡且不談那些正面的人物如梅詩金、阿遼沙、佐西馬長老,
那些矛盾的,乃至否定的形象如《群魔》中的斯塔夫羅金也是一樣,
甚至他們與其說是要為自己牟利,不如說是戕害自己。

歐洲的評論者更容易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這類人物與歐洲作家筆下的人物的根本區別,
茨威格曾經寫道:在歐洲每年要出五萬部的書,都是教人怎樣發財,怎樣成功,怎樣得到快樂,怎樣贏得朋友……,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卻全不類此,
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的基本品質是他們的反資產階級,不追求小市民的幸福。

43 我們也許可以進一步指出,這些思想者不僅不是世俗的成功者,甚至差不多都是失敗者。
44 他們是罪人、囚犯、自殺者、發瘋者、病人、白癡……
甚至連幾被視作聖人的佐西馬長老的屍體也沒有出現奇跡,乃至比常人更快地腐爛發臭。

  巴赫金也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作為思想者的人物的「絕對無私」,他指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主要人物,作為思想的人,是絕對非利己的,
因為思想確實支配了深藏在他們身上的個性的核心。

這種無私,不是他們作為描繪對象的個性特點,也不是對他們行為的外在評價;
這種無私表現出他們真正生活於思想的領域,「思想性」和「無私」在此幾乎成了同義語。
在這個意義上,殺死並搶掠放高利貸的老太婆的拉思科裡涅珂夫是絕對無私的;
妓女索尼婭是絕對無私的;殺父的同謀者伊凡是絕對無私的。
還有《少年》的思想,即要成為羅特希里德的思想,也是絕對無私的。45

  不過,我們也要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思想者的這個特徵,
亦即一種不計個人私利,不計成敗地渴望獲取思想、追求真理、願為真理獻身的精神,
也同樣出現在其他同時代作家的思想者形象之中,
反映了處在十九世紀轉變時代的俄羅斯知識階層的一個共同特點,
從而也是一個最一般的特徵。
所以,在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筆下的思想者,也大致分享著同樣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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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1877年《作家日記》中評論過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思想意義,
他引小說中一個打獵的夏夜列文和另一位貴族斯梯瓦·奧勃朗斯基的一次談話為例:

奧勃朗斯基是個人主義者,享樂的行家,是機智的、生活舒適的,愉快的個人主義者。
這類人一般都對妻子和孩子和藹,但很少想她們,他們喜歡輕浮的女人,
但又喜歡一點優雅,喜歡海闊天空的談話。
他們很能適應時潮而為自己謀利。
他們實際並不是保守主義者而是機會主義者。

從農奴制改革開始以來,這位貴族奧勃朗斯基馬上理解了問題的實質;
他作了計算和考慮,由於鐵路家和銀行家已成為一種力量,他馬上便和他們發展關係和友誼。

而列文則是另一種人,他也是一個貴族地主,他深為農民與地主的收入懸殊感到不安,
竭力思考應該怎樣做才算公正,在他未解決這些問題之前他覺得自己不能安心享受自己的特權。

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具有這後一特點的人焦急不安地、幾乎是病態地力圖回答自己的問題,
他們有堅定的希望,熱烈的信仰,雖然幾乎什麼問題都不會解決。

這一特點在列文對斯梯瓦的回答中充分表現出來了:
「不,如果這是不合理的,你就不能盡情享受這些特權,
至少我辦不到,我最要緊的是做到問心無愧。」

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著指出

請注意,我又要重複並急於重複一個特點:
這是一個多數,一個當代特殊的、這類新人──俄國人的新的根──的多數,
他們需要真理,惟有真理,排斥任何相對的虛偽,
他們為了獲得真理而不惜獻出一切,……

最重要的一個特點還表現在:

他們非常不成熟,暫時來自各個階層和屬於各種信念:

這裡既有貴族,也有無產者,既有神職人員,也有不信教的人,
既有富人,也有窮人,既有老人,也有小姑娘,
既有斯拉夫派,也有西歐派。

信念上的分歧十分巨大,但對忠誠和真理的追求是堅定的,不可摧毀的,
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能為真理的言論而獻出自己的生命和全部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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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思想者還常常把思想的邏輯推到極端,
最顯著的例子就是基裡洛夫,他純粹是為了一種思想,為了一個問題而自殺的,
他的自殺經過了長久的、甚至十分冷靜的思考,
他覺得不能夠同時存有兩種不相容的思想,為了思想邏輯的徹底性,他必須自殺,
這裡容不得半點的妥協、怯懦、溫情和留戀。

  這些思想者的另一個明顯特徵是他們的反省性,是他們與活動家形成的鮮明對照。
他們不是那種一往無前的人,不是那種看準了就直奔目標、一無反顧的人,
活動家的思考常常只是要將這種思考迅速變為結論,
又用這種結論作為採取行動的理由或者事後解釋自己行動的藉口。

他們要把思想作為行動的武器或成功的利器,作為制勝的法寶,
實際上,他們更喜歡理論、主義而不是思想。
而思想者總要不斷停下來思考:疑惑、猶豫、惶惑、懺悔、自責、反省……
他們常常不僅為思想痛苦,為思想而病,甚至死於思想。

他們的思想變成理論,可能會成為別人手裡殺人的利器,
如波費利指出拉思科裡涅珂夫的理論能殺人,
而斯麥爾佳科夫則徑直運用了伊凡·卡拉馬佐夫的理論來殺人,
而他們自己卻殺不了人,他們或者下不了手,
或相當偶然地殺了人立刻陷入極度痛苦之中而不得不自首,
這些思想的主人常常只會因這些思想傷害或殺死自己。

  而且,這些思想者有時不僅似乎失去了行動或者說堅持行動的能力,
糟糕的是他們似乎還是有意地無所事事。

當然,這裡的一個現成理由是他們要騰出時間來進行思考,
思想本身成了頭等重要的事情,成了他們唯一值得嘗試的事業,
而不管其成敗利害。他們中有些人我們根本不知其生活來源,
有些坦然接受別人的施惠,有些無疑是在窮困中,卻仍然在餓著肚子思考。

他們似乎只是靠思想活著,生計及其發達問題對他們不是重要的,
發財成為他們思想的內容甚至理想似乎只是時代的一個印跡,提供給他們思考的材料,

如若換一個時代,換一些問題,他們也仍然會緊張地思考,會通過這些問題直溯根本。
他們似乎生來就是思想者,少年多爾戈魯基如此說到思想對於他的意義,
他如何珍重自己的思想,即便那思想有時把他拖入惡行,並且肯定會拖入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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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單說來,我可以直言不諱,
一個人頭腦裡有了一個凝固不變的、持久的、不可抗拒的、並被深深地吸引住的東西,
那他彷彿因此就會脫離整個世界,隱遁到曠野裡去了,
一切所發生的,除了最重要的以外,都會被遺忘。
甚至留下的也是不正確的印象。

除此之外,主要的是總是有個借口。當時我使母親那麼痛苦,我又多麼可恥地拋棄了妹妹:
「唉,我有一種『思想』,而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我對自己似乎是這麼說的。我本人受了侮辱,受了極大的侮辱,

我受到侮辱,一氣走了,接著忽然對自己說:
「唉,我出身微賤,可是我到底還有『思想』,他們都不知道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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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差不多總是要在隱蔽與孤獨狀態中成長,儘管它們又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訴說和對話,
但它們必須先在孤獨中孕育。在思想者看來,思想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意義。

同樣是這位抱有發財夢的少年說:
「首先是最崇高的思想,其次才是金錢,光有金錢而沒有最崇高的思想的社會是會崩潰的。」

51 思想常常帶來苦惱,也帶來匱乏,那不是給個人帶來物質利益,使人在塵世成功的思想,
但思想在他們眼裡仍然至為重要,它高於快樂,高於溫飽。但偉大的思想卻使人苦惱了。

「有思想的人活得很苦惱,而沒有思想的人卻活得始終很愉快。」
這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這些思想者似乎在人類中構成了一個特殊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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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區別於不去想這些事的普通人,一是區別於一心想成功的活動家。
與第一種人的區別可形象地見之於女僕那思泰莎與拉思科裡涅珂夫的一段對話:

  「她是傻瓜不錯,正像我一樣。但是倘若你是個聰明人,
你為什麼像一只口袋樣在這裡躺著,一點也顯不出聰明來呢?
有一個時期你常常出去,你說是教小孩子。
但是,你為什麼現在什麼事也不干呢?」

  「我在干……」拉思科裡涅珂夫愁眉不展地勉強開口道。

  「你在幹什麼?」

  「幹工作……」

  「什麼工作?」

  「我在思想。」他停了一會嚴肅地答道。

  那思泰莎聽了笑得直不起腰。她愛笑,只要有什麼事情使她開心,
她便可笑到出不了聲,渾身又是顫又是抖,直到她覺得有些作嘔了為止。

  「你的思想使你賺了許多錢嗎?」她終於能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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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與第二種活動家的區別則可見之於
一個一心只想往上爬,到處活動的神學生拉基金與阿遼沙的對話,
拉斯金以自己的心思度量卡爾馬佐夫兄弟:

「你們卡拉馬佐夫一家的全部問題就在於:好色,貪財和發瘋!……
在這方面,米欽卡也有他的長處;他沒有錢,卻能娶她。
是的,會娶她的!
他會拋棄未婚妻,高貴有錢,上校的女兒,美貌無雙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去娶那個市場議長、淫蕩的粗人、老商人薩姆索諾夫以前的姘婦格魯申卡。
從這團亂麻裡,真的會弄出刑事糾紛來的。
你的胞兄伊凡就等著這個機會,好吃到甜頭:
得到他苦苦思慕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同時又弄到她的六萬盧布嫁資。」

52而阿遼沙的回答則是:
「伊凡的眼光要比這遠大些。伊凡不會為了幾萬盧布受誘惑。
伊凡追求的不是金錢,不是安靜。他也許是在尋求苦難。
……他的腦子著了迷。他有重大的思想問題沒能解決。他是不需要百萬傢俬而需要解決思想問題的那種人。」
53 拉基金只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測他人的動機,
他只能想到這些,只能這樣解釋,而這種解釋也不全錯,
問題是還有些更高的東西是他沒有看到的,
而如果始終沒有一種思考的反省精神進入其心,他將永遠看不到這一點。

自然,他也因此就難於預料和理解後來米卡的甘願含冤受罰和伊凡的自首和發瘋。
總之,與安於其分的普通人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這些思想者就已經是少數了,
如果再把那些確有堅強意志和巨大才能,不安其分、不擇手段的活動者或野心家剔除出去,
他們就更其是少數了。

但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雖然普希金筆下的阿樂哥是少數,奧涅金是少數,
「只要有些『優秀分子』,只要有十分之一不安的人,就足以使其餘的絕大多數因為他們而不得安寧了。」

54 他們都暗暗懷著某種偉大的孤獨的痛苦,不會有很多人理解他們,
而他們自身內部也有激烈的爭論,他們甚至不斷地在和自己爭論,毫不計較功利和效果。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思想不會在社會上產生效果,包括產生負面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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