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人:余秋雨:閱讀建議(高雄中山大學演講)

各位朋友:
  中山大學我一定會來,原因之一是余光中先生在這裡。我在《山居筆記》後記中曾經寫到,自己的散文集在台灣出版,生怕有幾個人看到,首當其衝的就是這位與我同姓的先生。今天,居然由他來主持演講會,演講的題目又是讀書,那我就更膽怯了,有誰敢當著余光中先生的面大談讀書?

  但是報紙已經多次預告,今天又有不少其他城市的朋友遠道趕來,看來只能硬著頭皮給大家提幾點讀書建議了,請余光中先生和在座諸位指正。

  在中國話裡,上學也叫讀書。今天我們所談的讀書只指課外閱讀。課外閱讀當然是針對青年學生而言的,但我看到在座又有不少上了年紀的朋友。青年人的讀書和成年人的讀書在總體上應該是有所區別的,需要分開來討論。當然這種區分又不是絕對的,有些青年人在閱讀上已經成年,有些成年人在閱讀上還算青年。

青年人的閱讀

  我覺得一個人的最佳讀書狀態大多產生在中年以後,但能不能取得這種狀態則取決於青年時期的準備。

  中年以後的讀書可以隨心所欲,而在青年時期卻不能過於隨意,需要接受一些過來人的指點。我大概也能算作一個過來人,因此可以和同學們隨便談談。

盡早把閱讀當作一件人生大事

  閱讀的最大理由是想擺脫平庸。一個人如果在青年時期就開始平庸,那麼今後要擺脫平庸就十分困難。

  何謂平庸?平庸是一種被動而又功利的謀生態度。平庸者什麼也不缺少,只是無感於外部世界的精彩,人類歷史的厚重,終極道義的神聖,生命涵意的豐富。而他們失去的這一切,光憑一個人有限的人生經歷是無法獲得的,因此平庸的隊伍總是相當龐大。黃山谷說過:「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澆灌,則塵俗生其間,照鏡覺面目可憎,對人亦語言無味。」這就是平庸的寫照。黃山谷認為要擺脫平庸,就要「用古今澆灌」。

  只有書籍,能把遼闊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澆灌給你,能把一切高貴生命早已飄散的信號傳遞給你,能把無數的智慧和美好對比著愚昧和醜陋一起呈現給你。區區五尺之軀,短短幾十年光陰,居然能馳騁古今、經天緯地,這種奇蹟的產生,至少有一半要歸功於閱讀。

  如此好事,如果等到成年後再來匆匆彌補就有點可惜了,最好在青年時就進入。早一天,就多一份人生的精彩;遲一天,就多一天平庸的困擾。

  青年人稚嫩的目光常常產生偏差,誤以為是出身、財富、文憑、機運使有的人超乎一般,其實歷盡滄桑的成年人都知道,最重要的是自身生命的質量。生命的質量需要鍛鑄,閱讀是鍛鑄的重要一環。

要把閱讀範圍延伸到專業之外

  閱讀專業書籍當然必要,但主要為了今後職業的需要。魯迅說:「這樣的讀書,和木斧的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並沒有什麼分別,並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fs(86.95,50)(《讀書雜談》)

  諸位報考大學的時候,剛剛從中學出來,都還不到二十歲吧,大人們還習慣於把我們稱作孩子,青春的生命那麼可愛又那麼具有可塑性,卻一下子被澆注在某個專業的模坯裡直至終老,真是於心何忍。

  生命的活力,在於它的彈性。大學時代的生命彈性,除了運動和娛樂,更重要的體現為對世界整體的自由接納和自主反應,這當然是超越專業的。

  現在很多所大學都發現了學生只沈陷於專業的弊病,開設了通識教育課,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但同樣作為一門課程,即便通識教育也保留著某種難於克服的狹隘性和被動性。因此不管功課多重,時間多緊,自由的課外閱讀不可缺少。

  更何況,時代的發展使每門專業的內在結構和外部界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沒有足夠的整體視野,連專業都很難學好。

先找一些名著墊底

  大學生的課外閱讀,是走向精神成熟的起點,因此先要做一點墊底的工作。

  墊什麼樣的底,就會建什麼樣的樓。因此盡量要把底墊得結實一點,但時間不多,要尋找一種省儉方式。最省儉的墊底方式,是選讀名著。

  有些青年人對名著有一種逆反心理,為了保持自由而故意避開,這是孩子氣的舉動。名著不管是不是夠格,總是時間和空間篩選的結果,我們可以不在乎名著,卻不可以不在乎時間和空間。一部似乎並不怎麼樣的作品居然被時間和空間首肯,這本身就是一個極有文化深度的懸念,光憑著這個懸念也值得去讀一讀。

  更重要的是,名著因被很多人反覆閱讀,已成為當代社會詞語的前提性素材,如果不了解名著,就會在文化溝通中產生嚴重障礙。

  名著和其他作品在文化方位上是不平等的,它們好像軍事上的制高點,占領了它們,很大一片土地就不在話下了。對於專業之外的文化領地,我們沒有時間去一寸一寸占領,收取幾個制高點就可以了。

  對於名著不能平均施力,一個時間只能死啃一本,附帶著集中閱讀與它有關的書籍,務必把這個制高點完全占領。這是一個似慢實快的辦法。書桌上不堆放多種類別的書,更不要擺出博覽群書的派頭一目十行、一天一本。如果本本都是泛泛而讀,到頭來就像愚熊掰玉米,掰一個丟一個,滿地狼籍卻食不果腹。應該反過來,慢慢地啃一本是一本,神定氣穩地反覆咀玩,每一本又都是高水平的作品,那麼用不了多久,你的學問規模就影影綽綽地成型了。

  有人認為,名著總是艱深的,不如讀第二、第三流的作品省力。其實,第一流的作品由於邏輯比較清晰、表述比較果斷、個性比較鮮明、形態比較優美,閱讀起來不見得比第二、第三流的作品費力。即使費點力,因你內心深知其足可一以當十,也會感到值得。

  那麼,如何確認名著呢?這就需要尋求幫助了。過去很多大學者都為青年人開列過「必讀書目」,但他們既要顧及各門學問的完整性,又要顧及青年人的多種層面和多種可能,總是把書目開得太長。「必讀書目」其實變成了「重要書目」,可能一輩子也讀不完。

  因此我們需要尋找一種更有針對性的小書目。是否有針對性決定於書目開列者對閱讀者的了解程度。青年學生不妨找自己信賴的師長作一些必讀書目方面的交談,交談中要把自己的興趣、欠缺和已讀過的名著告訴師長,以求獲得有效的指導。

名著讀不下去也可以暫時放下

  即便是一位熟悉的師長很有針對性地為我們開了一份必讀書目,書目裡的名著也有讀不下去的時候。

  讀不下去就放下,不要硬讀。這就是非專業閱讀的瀟灑之處。

  這麼有名的著作也放下?是的,放下。因為你與它沒有緣分,或許說暫時無緣。

  再有針對性的書目也只考慮到了你接受的必要性,而無法考慮到你接受的可能性。所謂可能,不是指閱讀能力,而是指興奮系統,這是你的生命秘密,別人誰也不會清楚。

  閱讀是對外部世界的開發,也是對自己生命的開發。開發生命並不是重塑生命,我們的生命並不太壞,沒有必要打碎了重塑。任何開發都應該順應著地理地脈,開發生命也是同樣,硬撬硬鑿會傷筋動骨。如果某個領域的幾部代表性名著都讀不下去,那就證明你與那個領域整體無緣,想開一點,整體放棄。也許幾年後突然讀得下去了,說明當初的無緣是短暫現象。但暫時現象也是真實的,不可為幾年後的可能而硬來。

  茫茫書海,真正與你有緣的只是一小角。名著如林,真正屬於你的也只是不多的幾十本。有不少名著屬於有緣無緣之間,那也不妨一讀,因為知道的範圍總應該大於熟悉的範圍,熟悉的範圍總應該大於擁有的範圍。只要有時間,算不上名著的多種書籍也不妨廣泛地瀏覽一下,那裡也會有大量既能契合你、又能提高你的東西。名著是基礎,但不是封閉我們的城堡。

  我剛進大學的時候,有兩位年老的圖書館管理員笑咪咪地告訴我,他們能從一年級學生的借書卡上預測這些學生將來的成就,幾乎是百試不爽。毫無規律胡亂借書的很難有希望,窮幾年之力死啃一大堆名著的也不會有太大的出息;借書卡上過於疏空的當然令人嘆息,借書卡上密密麻麻的也叫人搖頭,我上面講的這些道理,有不少正是從他們那裡討教來的。

有一二個文化偶像不是壞事

  在選讀名著的過程中,最終會遇到幾部名著、幾位名家最與你情投意合。你著迷了,不僅反覆閱讀,而且還會尋找作者的其他著作,搜羅他們的傳記,成為他們的崇拜者。我的一位朋友說他一聽到辛棄疾的名字就會臉紅心跳,我在讀大學時對法國作家雨果也有類似的情景。這就是平常所說的偶像。

  偶像的出現,是閱讀的一個嶄新階段的開始。能夠與一位世界級或國家級的文化名人魂魄與共,真是莫大的幸福。然而更深刻的問題在於,你為什麼與他如此心心相印?不完全是由於他的學問、藝術和名聲,因為有很多比他學問更高、藝術更精、名聲更大的人物卻沒有在你心底產生這樣強烈的感應。根本的理由也許是,你的生命與他的生命,有某種同構關係,他是你精神血緣上的前輩姻親。暗暗地認下這門親,對你很有好處。

  同構不等於同級。他是萬人矚目的文化名人,你是籍籍無名的青年學生,但他的存在,證明你所進入的生命系統的某些部分,一旦升騰,會達到何等壯美的高度,於是你也就找到了一條通向崇高的纜繩。

  有的同學把文化偶像的崇拜一律看作幼稚行為,成天懶洋洋地對一切可以仰望、可以進入的對象愛理不理,偶爾心有所動也快速地自我熄滅,實在是坐失了很多良機。

  那些讀了一輩子書卻說不出最喜愛哪幾部著作、哪幾位作者的人,哪怕是學富五車的老學者,我也不敢恭維。在如此廣闊的文化天地中失去了仰望的興致,失去了親和的熱量,失去了趨附的動力,整個兒成了一尊冷眼面世的泥塑木雕,那還說得上什麼?

青年人應立足於個人靜讀

  青年人讀了書,喜歡互相討論。互相討論能構建起一種興趣場和信息場,單獨的感受流通起來了,而流通往往能夠增值。

  但是總的說來,閱讀是個人的事。字字句句都要由自己的心靈去默默感應,很多最重要的感受無法訴諸言表。閱讀的程序主要由自己的生命線索來綰接,而細若游絲的生命線索是要小心翼翼地抽理和維護的。這一切,都有可能被熱鬧所毀損,更何況我們還是學生,即使有點浮淺的感受也不具備向外傳播的價值。在同學間高談闊論易生意氣,而一有意氣就會墜入片面,浮淺變得更加浮淺。

  就像看完一部感人至深的電影,一個善於吸收的觀眾,總喜歡獨個兒靜靜地走一會,慢慢體味著一個個鏡頭、一句句台詞,咀嚼著藝術家埋藏其間的良苦用心,而不會像有些青年那樣,還沒有出電影院的門就熱烈談論開來了。在很多情況下,青年人競爭式的談論很可能是一種耗散,面對越是精雅深致的作品越可能是這樣。

  等到畢業之後,大家在人生感受上日趨成熟而在閱讀上都成了孤立無援的流浪者,這倒需要尋找機會多交流讀書信息了。那是後話,過一會兒再說。

讀書卡片不宜多做

  讀書有一個經常被傳授的方法,那就是勤奮地做讀書卡片。讀到自己有興趣的觀點和資料,立即抄錄在卡片上,幾個月之後把一大堆卡片整理一番,分門別類地存放好,以後什麼時候要用,只要抽出有關的一疊,自己也就可以獲得一種有論有據、旁徵博引的從容。

  這種方法,對於專業研究、論文寫作是有用的,但不適合青年學生的課外閱讀。

  從技術上說,課外閱讀的範圍較大,又不針對某個具體問題,卡片無從做起,即使做了也沒有太大用處,白白浪費了許多閱讀時間。如果要摘錄雋語佳句,不如買一本現成的《名人名言錄》放在手邊。

  但技術上的問題還是小事。最麻煩的是,做卡片的方法很可能以章句貯藏取代了整體感受,得不償失。一部好的作品是一個不可割裂的有機整體,即使擷取了它的眉眼,也失去了它的靈魂。

  有人說,做卡片的原因是自己記憶力太差,讀過的書老也記不住,記不住等於白讀,留下幾張卡片也算是自我安慰。

  實際上,閱讀的記憶力有一種嚴格的選擇功能,書中真正深切觸動你的內容,想丟也丟不掉,對此你要有更多的灑脫和自信。

  記不住當然是大量的,但記不住的內容又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真實的遺忘,一部分是無形的沈潛。

  屬於真實遺忘的那部分,不必可惜,就讓它遺忘吧,能遺忘也是一個人自由自主的表現。太監之所以要記住宮中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因為他不能自由自主,不敢遺忘。正是遺忘,驗證著生命結構的獨立。

  至於無形沈潛的那部分,我想大家都有過體會。在一定場合,由於一定的需要,居然把多年前早就淡忘了的印象攪動起來了,使自己也大吃一驚。蘇轍曾說:「早歲讀書無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翻譯成現代口語,大致意思是:早年讀書似乎沒有深刻理解的地方,在晚年審察事物時卻發揮了奇特的功效。這便是記憶的沈潛。

  人類的大腦機能十分神奇,不要在乎表面上的記住記不住,該記住的總會記住,該忘記的總會忘記,該失而復得的總會失而復得,輕輕鬆鬆讀下去就是了。

  我不主張在課外閱讀中做很多卡片,卻贊成寫一些讀書筆記,概括全書旳神采和脈絡,記述自己的理解和感受。這種讀書筆記,既在描述書,又在描述自己。每一篇都不要太長,以便對即時的感受進行提煉,把感受提煉成見識。

有空到書店走走

  大學生的閱讀資源,主要來自圖書館。但是,我希望大家有空也到書店走走。書店當然比圖書館狹小得多,但它是很有意思的文化前沿。當代人的精神勞作有什麼走向?這些走向與社會走向有什麼關係?又被大眾接受到什麼程度?解這些疑問的最好場所是書店。

  嶄新的紙頁,鮮亮的封面,誇張的宣傳,繁忙的銷售,處處讓你感受到書籍文明熱氣騰騰的創造狀態,而創造,總是給人一種愉悅的力量。這種力量對讀書人是一種莫名的滋養,使你在長久的靜讀深思之後舒展筋骨,渾身通暢。

  你可以關注一下暢銷排行榜,判斷一下買書的人群,然後,也準備為自己選幾本書。在書店選書與在圖書館選書有所不同,對於重要的書,你會反覆考慮永久性擁有的必要性,於是在書架前進行了一次短短的自我拷問。你也許會較少猶豫地購買幾本並不重要卻有趣、可愛的新書,由此你對自己與書籍的奇異關係產生了某種疑問,這種疑問的每一個答案都讓人開心。

成年人的閱讀

  如果說我們談青年人的閱讀是指課外閱讀,那麼,談成年人的閱讀則是指業餘閱讀。

  有了青年時代的墊底,成年人的閱讀就會進入另一種狀態,前面所提的有些建議就不太適合了。青年人讀書和成年人讀書的區別,可以借用朱熹的一個比喻,他說學習就像煉丹,先要用猛火炸,再用文火慢慢養。青年人在大學裡的系統集中學習,就像是猛火炸,而到了成年人的業餘閱讀,就像用文火養了,兩者有很大的不同。

首要原則是保持閱讀快樂

  成年人在業餘時間讀書,成敗得失,就看他能否保持快樂。快樂是綿綿不絕的暖風,使煉丹的文火不至於熄滅。

  早就成年了,重要的書已讀過不少,業餘閱讀只是興趣,不必為此承擔太多的義務,承受太大的壓力。有的朋友好心提倡讀書,但可能把成年人業餘閱讀的意義過於擴大了,好像人的雅俗優劣都以此為界限,哪能呢?如果撇開了青年人,只是我們成年人說悄悄話,那麼我不得不說,社會上很多滿腹經綸的人頗有點醜惡,而很多不大讀書的人倒清朗可親。一個成年人,家庭事務繁忙,社會交際廣泛,居然可以置之不顧,卻把全部業餘時間都投注在閱讀上,我就不覺得有多少可愛。當然,如果嗜好很深,自然另當別論。

  成年人在諸種人生樂趣中有閱讀一項,則讓人贊許。一個銀行家,一個船長,或一個工人,稍有空閒就拿出幾本書讀讀,是一種很不錯的人生格調。這種格調使他有可能保留一塊高於日常事務的小天地,成為當代社會中比旁人更為自覺的一員。

  但是,如果這樣的閱讀因太多的自我強制而夾雜著不太快樂的成分,那就很難堅持下去。要想持續,必須快樂。

  快樂是對一件事情的積極認同,是對自我需要的自然滿足。閱讀的快樂,是對閱讀這件事的最高肯定。閱讀的快樂原則,也就是閱讀的自願原則和有效原則。

  在成年人眼前沒有「必讀書目」。重要的書籍找來看一看,只因為他關心這種重要;暢銷的書籍找來翻一翻,只因為他樂於知道為什麼暢銷;有一些缺漏的知識他要用心補一補,只因為他不太喜歡過於落伍。總之,主要取決於他的心情,而不取決於斬釘截鐵的必要。

  即使很長時間擱置了閱讀也不要緊,只要把快樂保持在心底,到時候又會兩相歡諧。

故意跳開自己的閱讀慣性

  成年人對自己已經具備充分的把握力,因此完全不必擔心看了幾本異書就會失去人生根基。既然如此,成年人的閱讀興趣可以放任跳躍一下,看看遠離自身等級和層面的地方究竟是一個什麼世界。如果一看之下頗覺愉快,那也不妨多看一點。所謂性情中人,就是在哪一方面都不裝「假正經」。

  張愛玲經常閱讀小報上格調不高的通俗小說,以致她後來的丈夫賴雅總是驚訝她整天看些不入流的東西竟然能寫出那麼好的小說,當面嘲笑她看的都是「垃圾」。張愛玲也報以一笑,不作聲辯。

  據我所知,很多高層知識分子喜歡看的電影並不「高層」,更多的倒是警匪片和武俠片,觀看時孩子般的笑容與市井平民毫無差異。

  我本人前些年特別有興趣的是草莽文化、乞丐文化和青樓文化,只要有資料哪怕是再蕪雜也會找來細讀,這種興趣也不見得是為了寫哪篇文章。

  這些例子說明,成年人的一種重要興趣是移位觀望。只有守住了本位的人才會深感單一方位的嚴重缺陷,從而產生補充的衝動和好奇。

  這種補充其實也是一種享受和消遣,而消遣的輕鬆本性又總是與主流文化和嚴肅文化南轅北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需要在野地間隨意徜徉,終於會發現野地的風光也別開眼界。

  這樣做,很有可能出現「歪打正著」的重大效果。暫離主流文化、嚴肅文化進行移位閱讀和消遣閱讀,所接觸的卻是一種更為開闊的生態文化即大文化。例如世俗文化就是當代一切高水平的文化學者都在關注的對象,不了解世俗文化很難被稱之為當代文化人。又如現代文化思維都講究逆反思維、邊緣思維和灰色地帶的模糊思維,如果沒有東翻西翻、隨意窺探的閱讀習慣,根本無法為現代思維提供全方位的資訊。成年人受好奇心驅使胡亂閱讀,倒使自己的文化目光無遠弗屆。

  在閱讀上放任自流,對青年人不太適合,對成年人反成正果。

放幾本老書經常翻翻

  成年人有時會害怕,怕歲月滄桑磨去了早年的文化積累。而對書海他們既熟悉又陌生,會經常產生一種隱隱的失落感。

  這種心情很可理解,但不必成為負累,因為成年人的文化積累已經悄悄地體現在立身處世、談笑舉止之間。如果除此之外你還想重溫以前曾經迷醉過的文化神韻,樂於在日常生活中保存更多的書生情懷,那麼我建議不妨在手邊放幾本真正喜愛的老書經常翻翻。

  這些老書帶有「牽頭」的功能,你在閱讀它們的時候會牽動自己在這一領域的貯存神經和敏感機能,甚至把整個文化感覺系統都調動起來。「窺一斑而知全豹」,先決條件是對全豹曾經熟悉,沒有必要一個斑、一個斑地重新再看一遍。

  這種牽頭式的重溫,事半功倍。

  我認識一位俄文教授,在文革十年的荒涼歲月裡只要有可能,每天必讀一段早已爛熟於心的托爾斯泰原著。結果十年下來,他心中的俄羅斯文學,他口中的俄語,全都草木蔥蘢,毫無萎謝。

  還認識一位因冤案而流落為馬車夫的文人,破爛的行囊中一直揣著一本《離騷》,有空就拿出來吟詠幾句,多年後冤案平反,他重上講台時神色翩然。

  這些苦難中的故事都啟示我們,僅僅一、二本老書,也會讓我們保留住一個世界。

不要抵拒最新名著

  成年人有時又會產生一種毛病,對最新的社會動態樂於關心,對最新的文化現象卻不屑一顧。這是一個自立後的文化生命的消極自衛,情有可原卻需要警惕。

  最新的文化現象有很多是對原有文化系統的逃亡和叛逆,常使成年人覺得刺眼。成年人有許多皇皇經典作為背景,自然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加以評判。記得我在一篇回憶散文中寫到故鄉山村的一些老大爺,經常嘲笑外來的流浪者口音難聽,我們也跟著一起嘲笑,直到有一天自己上了火車,沒有人能聽懂我的方言,才發現真正應該被嘲笑的也許不是別人。

  文化的魅力在於多元,文化的生命在於創造,因此在文化領域注定年年月月會湧現出大量的怪異和陌生,這當然會對已有穩定人格的成年人帶來不適應。但是不適應並非永遠是一件壞事情,如果我們的人生處處都是輕車熟路,活著還有什麼滋味?

  成年人讀書,應該提防的不是不適應,恰恰是對不適應所採取的那種嗤之以鼻、義憤填膺的態度。這種態度會給你帶來很大的不快樂,也會使你的精神園地越變越狹小。

  人間的快樂,莫過於對世界萬事萬物的顧盼和容納,對自己襟懷耳目的開拓和舒展。這兒正用得著王羲之〈蘭亭序〉裡的那幾句話:「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這也可以說是成年人閱讀心態的極致。

  上了年紀,需防衰老。閱讀心態的衰老從抵拒讀新書開始。

建一個比較像樣的藏書室

  成年讀書人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一本本買書,應該積累不少書了,個人經濟又已經裕如,何不乾脆張羅一個比較像樣的藏書室?

  個人藏書室使你長年流動的文化思緒獲得固定,使你埋藏心底的知識結構變得可觸可摸,也使你在閱讀上的重溫和開拓,方便得唾手可得。

  個人藏書室包含著一種濃郁的對流氣氛,一面是文化風景,一面是你自己。這種濃郁氣氛,即使是電腦網絡、信息高速公路也無法完全代替。

  個人藏書室因人而異,對一般的讀者來說當然不必很大。但是,只要建立,就要力求像模像樣。試著把已存的書籍全部放上書架看一看,一定會發現作為一個藏書室缺漏了很多東西。例如在平日的隨意購買中,完整的工具書,成套的經典未必會去問津,但在藏書室中卻不能缺少。藏書室是一個相對自足的小天地,你要預期今後在哪些書也許會經常檢索查找。藏書室也是你文化品味的一種顯示,因此要把你長久景仰而又沒有買來的著作恭恭敬敬地補上。

  在建立個人藏書室的當口上,你必然會多到書店去幾次,把自己以往在閱讀上的選擇性和今後在文化上的可能性一併買進來,買進你在精神領域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使個人藏書變成一潭活水

  對明天的預期畢竟只是預期,當明天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會發生變化。真正的明天不僅會校正預期中的明天,而且還會對昨天和今天作出校正,於是幾年前構建的藏書室風景,會漸漸變得暗淡。

  如果任其暗淡下去,其結果,或者是你對藏書室慢慢疏離,或者是你與時代慢慢脫節。為了阻止這兩種情況的發生,只能使藏書室吐故納新,變成一潭活水。

  當新書一批批進入之後,原先的藏書系統受到了衝擊。反倒是當初臨時補充的工具書、成套經典、中外名著沒有遇到太大的問題,最麻煩的是那些曾經一本本認真研讀過的引渡性書籍和社會性書籍,數量巨大而整體貶值。也許已經被引渡到了彼岸,當初的竹筏成了繼續趕路的累贅;也許社會發展太快,當初切切關心的社會論題已經成了隔世之談;也許自己的鑑賞能力確實是在進步,當初喜歡過的很多作品一一成了明日黃花──對這些書不能鄙視,因為它們曾經扶助過你,滋養過你,伴隨過你,但既然不可能再去翻閱,又沒有資格成為歷史資料來保存,那就不必留在書架上了。

  我見過一些老學者的書房,不同時期的版本琳瑯滿目,但由於主人至今還在時時有效地控制它們、運用它們,再陳舊也浸潤著生命的亮色。但也見過不少書房,陳舊的書冊肯定長久未曾問津,活像一堵骯髒的頹牆。如果走近前去細細一看,確實也沒有值得保存的版本,堆在那裡只是一種惰性的滯留罷了。房舍並不寬大,這種滯留未免讓人身心不暢。

  我上一次搬家,遺棄的書達五千餘冊。朋友們大惑不解,我的心情也非常複雜。就像小學課程教會了我算術、作文,中學課程教會了我物理、幾何,我當然終身感激,但不能因此把那些課本、作業都保留著,把那些老師供奉在身邊。人生是一個過程,如果把每一個階段的遺留物全都壓在肩上,今後的路還怎麼走?而且,把那些明明對我已失去效用的東西繼續陳列在那裡,天天暴露它們的落伍和無效,也是對它們的不厚道。

  有時,甚至對工具書也會投去疑惑的目光,因為在書店看到,一種更齊全、更方便、更實用的同類工具書已經出版。生氣勃勃的出版家又會一次次重新包裝成套經典和中外名著,有些重新包裝已漂亮得讓人愛不釋手,既然如此,除了真正有珍藏價值的老版本外,也可以更換,因為一次次的愛不釋手會給藏書室帶來無窮的生機。

把閱讀的興趣讓朋友們分享

  成年人的閱讀興趣,應該尋找機會適當表述。這與我不贊成初入書海的大學生高談闊論正好相反。大學生應立足靜讀,在靜讀的基礎上再進行討論;成年人卻應該更多地交流,在交流的推動下弘揚閱讀。

  除了學者文人,一般的成年人已經遠離了文化氣場,即便喜愛讀書也缺少周邊環境,公務私事煩雜,他們談論讀書的機會少而又少。成年人又懂得交際分寸,知道在各行各業的友人們面前賣弄學問會使別人尷尬,因此,談論的可能就更小了。這種情況,對毫無壓力又沒有氛圍的自由閱讀,十分不利。

  找幾位書友聊聊是一個辦法,但是我更為傾心的是那種超越讀書界的談論。明明與一群企業界的朋友談著商業問題,突然間引出了最近海外一本名著的內容,朋友們略帶驚訝地注意傾聽,聽下來又不覺得有任何勉強成分。有時候看氣氛可以多談幾本,有時候因場合不便只能略略引徵。親戚來訪、同事聚會,都不必故意諱避你新近的讀書心得,所有的文明人都有文化嚮往,你所發出的閱讀信號會使聚會的氣氛升高一個層次,某種意義上也為你的友情圈增加了一個交往前提。你在隨口交談中讓人看到文化和多種事業可以融合得輕鬆愉快,又讓人通過你的轉述知道了世界上竟有如此美麗的精神光輝。這種社會功效會一傳十、十傳百地播揚開來,一個以閱讀為起點的文化接力賽顯得十分壯觀。如果這樣的情景多次重複,那麼你就會對自己的閱讀價值產生一種全新的認識。

  前些天在台北一位優秀的中年企業家請我吃飯,他同時還邀請來幾位著名的學者、政要,沒想到宴席間行雲流水般的話題終於拐到了讀書,企業家神情一振暢談起讀《世界的征服者》一書的體會,在妙論迭出、精彩備至間再也不願離開這個港灣。在場的每一位客人都有很好的文化感覺,僅僅是幾句詢問和附和,大家的心就在很高層面上連成了一體。談話的主角是企業家,由他來談讀書當然不會酸澀迂腐。臨別時大家都感到今天晚上太有意思,第二天又收到了企業家送來的那本《世界的征服者》。這頓飯不僅吃出了文化品味而且餘味無窮,這座城市在杯盤夜色間居然能如此高雅,我從此對台灣企業家刮目相看。

有沒有可能寫點什麼

  從那位企業家的一夕談我聯想到,他如果有時間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讀書感受寫出來發表,讓更多的企業家、政要和其他讀者一起看看。

  寫和讀的關係,是一種天然的吐納關係。只納不吐,不僅消化不良,而且必然會產生惡性的壅阻。我們也許都見過一些成天讀書卻從來不說什麼、不寫什麼、也不想什麼的讀書人,他們淡然的風度不無可喜,但畢竟並不是什麼隱士遺民,長久的無效難道就不會導致無聊?吸收了那麼多東西,總需要有所運動、有所傾吐。談話是一種傾吐,而寫作,則是一種更深入、更系統的傾吐。

  不要過於畏懼寫作和發表,身在現代,傳媒繁多,出版便捷,天天面對書頁的人為什麼不可以也寫一點書頁出來?當然,讀書人不能全都簡單地轉換成寫作人,此間存在著一些微妙的溝壑;但在智慧的讀書人中間,又一定隱藏著不少潛在的寫作人,可惜由於重重的心理障礙,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當然也不必成為專職的寫作人,寫作人一專職就高明不到哪裡去了;各種行業中喜歡讀書的人都不妨試著寫點什麼,使自己的閱讀感受梳理得更加完整。如果有可能發表也當仁不讓,任自己的感受去叩動更多人的心。這樣就構成了一個健康的循環圈,自己的活力、文化的活力,社會的活力都會在循環過程中不斷遞增。

  ──關於閱讀我已經講得太多了,喜愛讀書的人一談到讀書往往會有個毛病,在座的諸位一定能夠體諒。

  剛剛才發現連校長、副校長也坐在下面聽,而校長、副校長的學術成就我早有所聞。這不能不使我又想到「班門弄斧」這個成語,更何況還有一位大魯班正坐在我身邊。這情景再往下想我連結束的語言也找不到了,那就只能乾脆不想,趕快結束。下面有一點時間請大家提問。

  謝謝!

一九九七年一月九日,原刊於爾雅出版《余秋雨台灣演講》,後由立緒文化收錄於《百年大學演講精華》,本文感謝立緒文化授權轉載。



  余秋雨(一九四六—),浙江慈溪人,學者、散文家。曾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著有學術論述《藝術創造工程》、《戲劇理論史稿》、《戲劇審美心理學》,散文集《文化苦旅》、《山居筆記》、《余秋雨台灣演講》、《霜冷長河》、《千年一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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